讲中国故事
张 謇 (二)
1911年10月10日晚,武昌城内的新军发动起义,并很快在整个中国形成燎原之势。
1912年2月12日,清朝最后一位皇帝,也是自秦始皇创立皇帝制度以来的中国最后一位皇帝,爱新觉罗·溥仪颁布退位诏书,清朝正式退出历史舞台,两千年的帝制随之终结。
退位诏书中说:“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。”一个月后,袁世凯在北京上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。
决定性的事情似乎总是静悄悄,一声不响地在发生。在风云滚滚的辛亥年,野心勃勃的袁世凯,最终坐收渔翁之利。袁大总统醉心于权力,他曾经的老师张謇(jiǎn)却将满腔热情投入到了另一项事业中,他已为此跋涉了数年。
早在《马关条约》(1895年)签订那年的冬天,张謇就开始在家乡南通筹办纱厂。南通盛产棉花,传统棉纺织业发达,产品和市场都有基础。翰林院几次发来催促他回京的电报,张謇都置之不理,因为他已经看到,“中国之大患,不在外侮之纷乘,而在自强之无实”。张謇想为国家开出一条坚实的自强之路来。
他将工业提到首要位置,在亲自拟定的《厂约》中,他明确提出了实业救国的主张。“通州之设纱厂,为通州民生计,亦即为中国利源计。”
言商仍向儒,张謇心中所想,依然是国计民生。他选择的纺织业,既是家乡的天时地利,也事关国计民生。
上千年来,商人在中国社会都被视为“末业”。张謇经过反复考虑认定,“中国须振兴实业,其责任须在士大夫”。他为纱厂取名“大生”,源自《周易》中的一句“天地之大德曰生”。
状元办厂轰动一时。但在动荡的时局下,筹股、买地、建厂房都历尽艰难。张謇用了五年多时间,直至最后背水一战,大生纱厂才正式开车纺纱。
幸运的是,正好赶上纱价看涨,纱厂在投产当年就实现了赢利。此后,利润节节攀升。第二年,得纯利五万两白银。第三年十万两。到民国初年,累计纯利达到三百七十多万两。
在这十多年中,张謇又以大生纱厂为核心,创立了近二十家企业。有垦牧公司、盐业公司,有油厂、面厂、铁厂,还有酿造公司、轮船公司等等,形成了一个相当规模的资本集团。
从清末到民国,从政的召唤时常传来。张謇也陆续参与了不少政治事务,但他的政治热情远不如他对实业的狂热投入。他希望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早日臻于富强,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找到了那条路。
那是一段民间实业家们大展宏图的时间。大生纱厂从一开始就很有现代企业的气息,在大部分中国人还不知道什么是“工厂”,更不知什么是“股票”的时候,张謇已公开向社会发行股票。时代的改变让股东们愈发充满信心,他们期待着推翻了帝制的中国,万物生长,万象更新。
建设新国家需要新人,兴办实业所获之利,正是张謇兴办学校所需之资。通州师范学校是他创办的中国第一所师范学校。开学前一天,他会和工作人员一起,将学生宿舍门上挂名牌的钉子一一敲实。他甚至亲自去布置学校的厨房和厕所。
学校教授的不再是古代典籍,而是管理法、修身、历史、地理、算术、文法、理化、测绘、体操等实用课程。张謇尤为看重师范教育。此后,又专注技术教育与职业教育,并兴办女子师范学校。这些学校向全国各地的学生开放,他希望受教者学成后,能把新式教育的火种带回家乡。
国家正在建设共和体制,这位曾饱受科举之苦的前朝状元坚信,只有赋予每个人知识、思想和品质,使其成为一个合格的国民,中国的未来才有希望。
中华民国成立后,张謇的经济事业逐渐进入鼎盛时期。公元1917年,大生纺织公司成立20周年,张謇在纪念会上向股东汇报,公司历年纯利累计总额达到白银一千六百多万两。
这是中国民族工业史无前例的成绩,张謇成了那个时代受人敬仰的实业英雄。在棉纺与垦牧方面的巨大成就,为他在东南地区,以至在全中国都赢得了声望。
他的内心充满喜悦,那是一个“一心做事”的开拓者,久经开垦之后,终于取得胜利的喜悦。故乡南通也在他的手中被改造成为一座新城,那里本是江北一处荒僻之地,如今处处充满现代气息。县城重新做了规划,镇与镇之间建起了公路,大道旁柳树成行,满载面粉和棉花的车辆在畅通行驶,高耸的烟囱冒着烟,工厂的机器轰鸣声在回响。
这里建起了中国第一座民间博物苑和第一所气象台,印书馆、图书馆、医院、公园、剧场一应俱全。
教育已从幼儿园办到大学,老者有养老院,少者有育婴堂,其他疾苦无告的人有残疾院,有盲哑学校。
许多的设施与机构都是开创性的,绝非容易。但张謇做事,从来不问难不难,只问应该不应该。凡是应该做的,他就竭尽全力。他说自己一生行事,无非8个字:独来独往,直起直落。就这样凭一己之力,他开创了一片产业,改变了一座城市,造福了一地百姓。
他也从未忘记初心所向——救国,但是凭一己之力,能改变一个国家吗?
袁世凯下台后,军阀四起,民国很快被拖入混战的泥潭。之后十多年里,城头变幻大王旗,战祸接连不断,军阀暴政虐民,加上连年灾荒,国民经济陷于凋敝残破,外国垄断资本趁机加紧控制中国市场。
近代民族工业的短暂繁荣,雨打风吹去。张謇不得不煞费苦心,周旋于相互征战的各派军阀之间。他全力调解,呼吁和平,但战火不仅没有停息,反而离南通越来越近了。他本想安度晚年,却不得不面对人生最大的危机。
兵荒马乱之际,又逢连续3年的风雨虫害,加之外国资本对原料、运输、销售各个环节的倾轧,张謇的企业负债累累,最终抵了债务,全部被江浙财团接办。
30年里,张謇独立开辟了无数新路,本希望做一个榜样先锋,由南通而到全省,再到全国,每一个人都从身边做起,一起把这国家变一个样子。但他最终,只能成为世人眼中“一个伟大的失败的英雄”。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命运,那些和他同时代的实业家几乎都走向了同样的结局。
“覆巢之下无完卵,野老泪洒江风前。”写下这句诗的时候,张謇或许意识到了,仅仅靠实业,无法从根本上救中国。
个人的得失荣辱,张謇并不在意。回顾兴办实业的历程,他说自己向来是“一意孤行,置成败利钝于不顾”的,他只是感叹自己“不幸而生今之年代”。
让他倍感牵挂与无解的,是从大清到民国,始终未能创出一条强国之路。晚年的他还在期盼,“太平在何时,今年待明年。”几十载春秋过去,他想救的国和民依旧处于贫弱之中,这是他和他这一代人的不甘与遗憾。
张謇曾经设想,“一个人的一生要定三个时期,三十岁前是读书时期,三十岁到六七十岁是做事时期,七十岁以后又是读书时期”。他的一生,都在积极进取努力做事,只是做事时期的曲折艰辛和对国家前途的思虑,已耗尽了他的心力。
1926年夏天,张謇突然病倒,很快去世,时年73岁。按照他的遗愿,入殓时,家人给他穿上了大生纱厂织就的布衣。
生命的最后时刻,他不曾提一句家事,说一句私话。他念的是,南通的电厂没有办成,南通的民兵制度也还没有办成。出殡那天,数万乡人沿途而立,为之屏息嗟叹,注目送别。
出路究竟在哪里?从19世纪中后期到20世纪初,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中国。
那是一段漫长而黯淡的岁月,梦醒了,却发现无路可走。所有人都在寻找方向,他们怀疑过、苦闷过、迷失过、挣扎过,就如同时代的维新人士梁启超所言,一路“迎着风遇着雾,不知道前途怎生是好”。但是,他们没有放弃过求索和奋斗。为给国家寻一个光明的未来,张謇自言道:“生已愁到死,既死愁不休。”
而那个令无数人愁苦的时代,也是无数人挺身而出的时代。他们像张謇一样,把救国的责任担在了自己肩上。正如后人所言,自古以来,中国都有埋头苦干的人,有拼命硬干的人,有为民请命的人,有舍身求法的人。
与张謇同行的人中,有人以生命为代价,推翻帝制,重建国家;有人以出世的精神,做着入世的事业,以悲悯大爱之心,在乱世中坚守;也有人埋首书桌,专心科技,精研学术,实践着科学救国和理性启蒙之路;还有人选择用文字呐喊,唤醒国民的心灵,以手中之笔为匕首,为投枪,去和旧世界战斗。
一代人未完成的使命,将有另一代人继续。新的道路,就将在这一次次的探索中,开辟出来。
(原文为纪录片《中国》解说词,略加整理)
编辑/萧文